婚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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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著晏程雲賭咒似的說出的話，魏獻儀毫不在意，她甚至能夠在他面前很輕易地笑出來。
從最初到現在，她從未悔過，以後也不會有悔。
望著她的笑容，晏程雲慢慢沈下臉。
他與她說的話，她沒有一個字是放在心上的，她不會信他分毫，她的心意也不會因他動搖。
雖然很不想承認，但是魏獻儀真的完全、完全不在意他……即便他一次一次原諒她的背叛，即便他死而覆生站到她面前，在她眼裏在她心中，從來沒有留下過有關他的痕跡。
對她來說，他是可有可無的。
晏程雲壓抑著心中孤涼頹靡的情緒，對她笑了一下。
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晏程雲死過一次，現在望著他含笑的眉眼，魏獻儀覺得他沒有以前好看了。
她垂開目光，視線落在晏程雲的手上，他蒼白修長的指骨正緊緊攥住她的手腕，指腹著力，擰著她的手骨上。
不管是晏程雲手上過分使勁的力道，還是晏程雲對她的觸碰，都讓魏獻儀感覺很不舒服。
“松手。”她抽動手腕，低聲說了這幾個字。
晏程雲自然不肯，但又不想叫魏獻儀繼續用那種憎惡的目光看向他，躊躇片刻後，晏程雲如她所願放過她。
“聽你的。”他態度溫和，不僅松了手，還在脫手之際為她悉心地整理起衣袖。
錦邊袖口慢慢覆住魏獻儀的手，也一並遮掩住他留在她手臂上的那些艷若桃花的痕跡。
晏程雲做完這件事，收拾好心情後，又對她笑了笑。這回他在唇邊調整出一個雖然輕薄，卻還是能看出真心的笑給她。
但是魏獻儀根本沒在看他，魏獻儀越過他，目光與他身後不遠處站著的“顧長熙”對上了。
晏程雲很快發覺這一點，他眼中郁色漸濃。
“顧長熙”一直沒說話，這回朝她看來，也不過是輕輕瞥了兩眼。
“既然你與他已無話可說，就閉上眼，離開這裏。”他移開視線，聲線平冷。
魏獻儀看著他以一副驅逐者的姿態高高在上，心中冷然發笑。他的絕對空間，難道是她願意進來的嗎？
不過想到他既已打算送她回去，魏獻儀也沒必要為著這小事糾結下去。
她按照他說的話，輕輕闔上眼，可是沒等到她離開絕對空間，就被拉入一個略帶冷清的懷抱裏。
魏獻儀眉頭微蹙，她睜開眼，不耐地看向面前的人，他的眼神幽沈，原本溫潤雅致的五官都因此帶上霾色，顯得整個人格外陰郁。
“這就放她走了？”晏程雲的語氣有些不滿。
“你還想怎樣？”他身後，“顧長熙”的面色似乎變得更冷了。
“師弟，你說我想怎樣是什麽意思？難道只有我想你不想麽？”晏程雲笑了笑，滿不在意地喚他師弟。
“顧長熙”保持一貫的作風，沒有回答晏程雲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，他走到這二人身側看了一會，隨後微微斂眸。
他靜靜立在一旁，算是默許了晏程雲將她留住的行為。
見他如此，魏獻儀只覺得一陣氣短，而讓她更不舒服的，是晏程雲忽然伸手扶住她的臉，讓她的目光只看向他。
“你一直看他，他很好看麽？”晏程雲語聲意味不明地問她。
他知道魏獻儀不會回覆他，於是兀自瞥了眼“顧長熙”，說道：“和我那顧師弟用了一張臉皮，也不過如此。”
他的手指不安分地摩挲起她的臉，魏獻儀拉住他的手，使晏程雲的動作停了停。
魏獻儀真是忍了很久，也沒能忍住想要弄死他的沖動。
她的臉上毫無溫度，她沒有開口說一個字，卻已將她的態度告訴晏程雲了。
再度被魏獻儀用那種看死物的眼神望著，晏程雲已經沒有頭一回那樣怨憤的情感了，他低低地笑了一下，帶著一絲陰翳。
“你要走，我不攔著，但你實在不應該對我視而不見。”
如果之前，她在與“顧長熙”交流時，能夠自然而然地看他一眼，哪怕一眼，晏程雲都不會阻攔她離開，但是她沒有。
在她註視“顧長熙”的時候，她將他當做了什麽？晏程雲想知道。
晏程雲說的話總是與他做的事情相悖，他說他不想阻攔魏獻儀離開，但實際上攔住魏獻儀的只是他。
魏獻儀冷冷地看著他。
她不知道與他的糾纏會到哪裏結束，但是看著晏程雲這副病得不輕的模樣，恐怕不會輕易休止。
思索之間，魏獻儀想到此處絕對空間的主人是“顧長熙”，她轉眸朝另一方向看去。
只是一眼，魏獻儀還沒有見到“顧長熙”的正臉，耳邊卻驟然響起晏程雲的一聲顫抖著的喘息。
不是舒服得要命才喘出聲，而是心中痛楚匯聚到極點，忍無可忍又無處宣洩的震慟發抖。
“小儀，就不能只是看著我麽？”晏程雲聲音有些發啞，和他此前的態度相比，這句話裏已是難得地帶了絲懇求的意味。
可即便如此，晏程雲還是不肯讓魏獻儀離開，那麽魏獻儀又怎麽會讓他得到舒坦。
“不能。”她動了動唇，兩個字如浸冰雪。
不論他說什麽，魏獻儀都會否定他。
晏程雲果然又被刺激到了，註視著她的眸光陣陣發顫。
這個時候他才醒悟，不論他做什麽，魏獻儀都不會給他好臉色，他做什麽在她眼裏都是徒勞。
他緩了片刻，絕對空間裏也靜默了片刻。
“你就這麽想離開這裏？”晏程雲的語氣微妙。
晏程雲在魏獻儀回應他之前，往後退了半步，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地與她拉開距離。
“我當然可以送你離開。”他說道。
魏獻儀在這一瞬間覺得晏程雲有點妥協讓步的意思，但是沒想到晏程雲再次開口，卻是變本加厲：
“你求我，我就放過你。”
在他話音落下後，一直在他們身側淡漠觀摩著這一切鬧劇的“顧長熙”，眼波微動，稍有異態。
“你似乎將自己的位置擺得太高了。”魏獻儀疑惑地看向晏程雲，覺得好笑。
晏程雲早就預料到她會是這個反應，也不氣惱，只與她低聲輕語：“我已經將路擺在你面前，小儀，我給了你機會的，是你不肯低頭而已。”
“機會？”魏獻儀咬著這兩個字，淡淡覆述了一遍。
“你在想什麽呢。”魏獻儀輕笑，語氣似有親昵低喃之意，惹得晏程雲楞了下。
等他反應過來，落在魏獻儀身上的眼光尚未放定，就被一把通體晶藍的長劍刺穿了身體。
“撲哧”一聲。
晏程雲親眼看到這柄劍是如何穿透他的身體，再低頭，往下看，就能看到緊握著劍柄的那只手。
赤紅的熱血從他腹腔中傾瀉而出，湧出成細流澆註在她的手上，將魏獻儀的每一根手指、每一段指節都染得透紅發亮，猶若赤色琉璃。
隨著她持劍的動作，更有大片血水浸紅她的衣，甚至與她肌膚相親。光是想到這裏，晏程雲就越發激動地向前走去，走一步，劍深一寸，血水歡快湧現。
果然，比起什麽求他，他更想要將自己的一身骨血與魏獻儀融為一體。
晏程雲眼中狂熱，盡是迷醉，沒有一點疼痛悔悟的意思。
魏獻儀看著這樣的他，一時之間也弄不清他是沒有痛覺，還是忍住了痛。
不得不說，這一劍下去，沒有魏獻儀想象中的那樣愉悅。
“小儀，我想抽一段骨頭給你。”晏程雲看著她，唇邊忽然露笑。
不是商量，也不是考慮，晏程雲真的打算這樣做了。
與她如膠似漆水乳交融，這些，晏程雲都沒法做到，但是他可以把骨頭給她，與她一身骨血共生共長，你中有我，這才是真正的永不分離。
“失、智。”魏獻儀想罵他，但是找不出詞匯來。
這兩個字出口，晏程雲肩頭顫顫，甚至越過霜綺劍，握緊了她的手。
“小儀，其實有一件事情，你剛剛捅我的時候，我就想告訴你了，但我想到，你知道之後一定不會開心，所以思考了這麽一會。”晏程雲心中暗笑，面上卻是一副假意關懷的模樣。
“這一劍，真的很疼，小儀一定用了全力。”他頓了一下，目光黏著在她的臉上，繼續說道：“可是不論小儀你用霜綺劍殺我多少次，我都不會死，因為我的命與天道至尊連在一起，天道不死，你，永遠也，殺不了我。”
最後幾個字從晏程雲口中說出，音調被他拉得格外綿長，他故意激怒魏獻儀，想讓她捅他更深。
如果讓她殺一次，刺一劍，就能讓她高興，晏程雲無所謂多幾次死而覆生的體驗。
而當他真正面對到魏獻儀時，晏程雲想要的更多，不只是見到魏獻儀高興，他還想接納她的憤怒以及其他各種情緒，因為只有這樣的魏獻儀，才是叫他心動的原由。
晏程雲怎麽想的，魏獻儀從一開始就不想知道，但是她知道，他喜歡找死，即便如他所說，她不可能真正殺死他。
魏獻儀冷著臉，將霜綺劍露在外面的最後一小段劍身，往晏程雲的腹腔當中深入。
他失血過多驟然倒下，魏獻儀從他身上抽出粘黏血色的霜綺劍，第二劍，指向“顧長熙”。
對方沒有第一時間理睬她，他垂眼看向晏程雲，地上的晏程雲幾乎成為血人。
“令你召劍，不是讓你將劍鋒指對於吾。”他說道。
良久後，“顧長熙”擡眼望向她，霜綺劍的鋒芒在他眼前綻放，他神色未變，擡手壓住劍身，不出須臾，霜綺劍的劍形就在魏獻儀的手中憑空消失了。
“想殺吾？”他準確地說出了魏獻儀的心思。
魏獻儀沒說話，她垂下手，鮮血順延她的手指滴落在鏡湖上。
如果不是天道的允許，魏獻儀在這絕對空間裏根本無法召出霜綺劍。
方才那一幕，是魏獻儀要殺晏程雲，而“顧長熙”則旁觀魏獻儀如何殺掉晏程雲。
其實比起晏程雲，魏獻儀更想弄死天道本尊。
她看著他，眼中殺意清晰顯露。
“顧長熙”看清她的真實想法，在他面前，她的殺心，竟連半分要遮掩的意思都沒有。
“不識好歹。”他斂眸，有些鄙棄地說道。
魏獻儀聽到了，冷笑了下。
他難道不知道，在她眼中，他就是那個“歹”嗎？
隨著絕對空間的靜止，她知道與他們的“對話”已經結束了。
“小心聞人夙。”
他想了想，在魏獻儀還有意識之前，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。
這是他召她來此唯一的目的。
他看著她輕易愛上那個魔修，他覺得這一次，她也能愛上他。
離開絕對空間後，魏獻儀卻沒能回到現實世界裏去。
她跌入了一重夢境中。
各種迷離的幻象在她周圍輪轉，這些記憶碎片如潮水侵襲著她的神識。
有一些陌生的記憶，隨之而來，湧入魏獻儀的腦海。
他們勾連成畫，時間空間與人物交織在一起，讓魏獻儀意識到這段陌生的記憶，是她的塵緣，是她入道之前的故事。
兩百六十七年前，魏獻儀於一個雲雪天降生。她是天道筆下的“最好”，所以一出生，就被鐘山靈宗的宗主帶入了鐘山。
陸宗主夫婦二人養育她，在兩百六十三年前，陸蘊出世，隨之而來的噩耗是宗主夫人的離世，魏獻儀還沒有正式拜師，師娘就已故去。
陸宗主將她與陸蘊養於靈霽峰上，隔一年，魏獻儀五歲，陸蘊剛滿一歲，陸宗主從山下帶來一個與她一般大小的孩童。
魏獻儀六歲時，第一次接觸世間道法，明白“修道”這個概念，知道運作這個世界的法則，一切皆是源於他們的“道”。但這時，她只是憑借天道賦予她的天資，朦朦朧朧地“領悟”這些道理，並不能真正體會到其中真義。
後來年歲漸長，魏獻儀長到十歲，在一個陰雨天，她頭一次“聽到”這個世界的聲音。
清澈細碎的雨珠從屋檐上落入柏葉之間，她感受到了一種純粹的獨屬於大自然的氣息，這種氣息會開口，它似乎在對她說：“你也要像我們一樣生長嗎？”
這種氣息就是所謂“靈氣”。
靈氣游行於天地，無處不在，修士修道的第一步就是“感知”。感知靈氣的存在，感知它的方向，甚至感知它的模樣……種種。
修士想要修道的第二步，是練化靈氣，將靈氣練化成為“靈力”，得到靈力，才是判斷某人是否成為修士的依據。而練氣入體，這也是踏入修仙境界“練氣期”的第一步。
三百年間，在鐘山之上，魏獻儀是第一個十四歲練氣入道的修士。
踏入練氣期，魏獻儀成為一個真正的修士，也在這年正式拜入陸宗主門下，成為陸宗主唯一的弟子，是他的親傳，也是承接下一代鐘山司天的修士。
前十四年，接觸道法、感悟道義，占據了魏獻儀一大半的時間，而除此之外，她的生活中還有其他事情。
靈霽峰上除了司膳修士外，住了三個人。
魏獻儀，陸蘊，還有他。
他，與魏獻儀年歲相仿。
魏獻儀五歲時與他初見，後來又相伴數餘年，魏獻儀長到十二歲的時候，才知道他的來歷。
他的家族遭遇不幸，只留存他與他兄長二人的性命。
他的兄長帶著年弱的他來到鐘山靈宗，想要拜入鐘山門下。
可當他們行路迢迢來到鐘山時，卻錯過了那年弟子入門的時間，不得已，他的兄長將他寄養於鐘山山腳下的某個小鎮中的一戶人家，然後兄長跪在鐘山山門前十數日，風雨侵襲只求仙人垂撫。
而他的兄長見到的第一個“仙人”，是陸宗主。
那日，陸宗主下山，想要為靈霽峰購置一些物件。
陸宗主在山門腳下見到一身狼狽顏色的少年，得知這少年突遭變故，父母罹難，還有弱弟在側……
陸宗主不禁想到靈霽峰上的兩個孩子，加上這少年資質不凡，於是破例將其收入山門，不僅如此，陸宗主也將這少年的弱弟一並帶上山，帶去靈霽峰照看。
少年自是感恩戴德，在外門弟子中勤懇修煉、不敢懈怠，長成出類拔萃的好苗子，終有一日得到長老青眼，成為首徒親傳。
不止這少年天資卓絕，他的親弟弟，被陸宗主善心養在靈霽峰上的那個人，在年幼時就顯現出對修道的絕佳天賦，與魏獻儀的天資幾乎無甚差別。
這讓陸宗主躊躇了幾番，出現兩個可以繼承他衣缽的人，可是那個位置只有一個。
魏獻儀六歲聽陸宗主講學，他同樣是。
魏獻儀十歲感知靈氣，他也在繼她不久後同樣感知到了。
到了他們十二歲這年，陸宗主仍判斷不出究竟哪個才是最適合擔任鐘山司天的人。
所以陸宗主做了一個決定。
他要為他們許下婚事。
在魏獻儀十二歲這年，第一次知道什麽是“婚約”。
朱印，紅鯉，如意盞，還有雙雙互換，作為信物的紅絲線。
十二歲，他們在靈霽峰上，在陸宗主的面前，在他兄長的觀禮下，許諾了婚約。
婚書成兩份，陸宗主自己收起一份，另一份交給了他的兄長。
有了婚約之後，不論日後第一個入道的人是誰，也不論日後究竟是誰成為鐘山司天，這份婚書就是對另一個人最好的保障。
不論是誰，他們二人最後的結局都會很好。這是當時陸宗主真心實意的想法。
如果沒有這份婚書，如果沒有沒有人告訴魏獻儀婚約的意義，那可能在她眼中，他，永遠只是和陸蘊一樣的存在。
他們是青梅竹馬，鳩車紅柳，勝似至親，但是有了婚約在身，他們早晚會是至親。
在十六歲之前，魏獻儀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。
所以她對他很好，不只是將他當做朋友、師弟，是將他當做“愛”的人。
是的，魏獻儀會“愛”。
她曾看過陸宗主在月夜下為故去師娘垂淚，也曾在她的定親宴上，聽到陸宗主說出的一句：“若是你們師娘還在，見到你們現在這樣，也一定會高興……”
魏獻儀會“愛”，是師尊教會的，她學著師尊用在師娘身上的愛意，去對待與她有婚約的那個人。
他一直都很喜歡她，所以那時魏獻儀沒有做多少努力，就得到了他的青澀的愛。
因為她與他的婚約，靈霽峰上住著的第三個人——陸蘊曾經鬧過一陣。
作為師尊的後嗣，魏獻儀很早的時候就知道陸蘊天資不高，再加上她又年長他幾歲，因此平素她向來待他極好。
鬧這一陣，只是陸蘊不想只有他一個人是無名，而她與他的名姓卻印在紅紙之上，變作婚書。
他年紀太小，什麽都不懂。
陸蘊想在她與他的婚書上，加上他的名字，陸宗主自然不肯，仍由他折騰一陣後就不了了之了。
靈霽峰上的時光過得很慢，但他們還是漸漸長大，雖然相處過程中偶有小打小鬧，但是大體來說一切都是溫馨美好的基調。
這樣的溫暖和諧的時光，一直延續到魏獻儀十四歲的時候，她練氣入道的這年。
在這年，魏獻儀第一次見到師姐廣蘭。
向魏獻儀介紹廣蘭師姐的人，是她未婚夫的兄長，聞人藜。
聞人師兄一直都對她很好，所以他在為廣蘭作介紹時，聞人師兄說的是：“從此以後就多一個人來愛護音音師妹了。”
音音是她的乳名，師娘取的。
“音音。”
從前師娘在的時候，師尊師娘就是這樣喚她，後來師娘不在了，師尊也只叫她“小儀”。
“音音”二字雖親昵，卻內涵傷感，已經很多年沒人這樣喚她了。
被聞人藜喚了一聲“音音師妹”，魏獻儀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。
不過後來，魏獻儀在私下裏告訴了聞人師兄關於“音音”的由來，聞人師兄善解人意，往後的日子裏，他再也沒有這樣喚過魏獻儀。
廣蘭師姐和聞人師兄所說的一樣，她從與魏獻儀的初見日起，到後來陪著魏獻儀一路成長，在這些過程中，廣蘭真的待她是獨一無二的好。
作為師姐，她不僅指導魏獻儀修習術法，更在日常起居的方方面面將她照看得十分良好。
在魏獻儀辟谷前，廣蘭特意去山下學了庖廚，回來的時候還給魏獻儀帶了一只兔子。
一只很普通的兔子。
短白毛，紅眼，長耳朵。
魏獻儀妖獸見過不少，但是這種沒有攻擊力、溫順的小東西，魏獻儀第一次接觸。
魏獻儀對它說不上來是喜歡或是不喜歡，大多只是覺得小兔子有些意思，所以廣蘭提起兔耳朵交給她時，魏獻儀沒怎麽猶豫就接收了這只兔子。
她將兔子養在靈霽峰上，有一次兔子跑出了靈霽峰，被鐘山弟子撿到，魏獻儀找到兔子時，這兔子僵直了身體，被拿捏在那些未辟谷的鐘山弟子手中。
柴火已經升起，魏獻儀若遲來一步，兔子就被剝了皮。
不過魏獻儀還是從他們手上救下了小兔子，作為交換，她把做任務得到的靈石給了他們。
和那些弟子分別的時候，他們的臉上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，還說什麽，“本來就是用來吃的嘛，不給吃，養著算怎麽回事。”
魏獻儀見狀，生怕他們再打起兔子主意，臨走時連忙又塞了一塊靈石給他們。
到這裏，這只小兔子的價值已經是兩塊靈石了，魏獻儀就想著不能再讓它跑丟，所以在它身上掛了一塊腰牌，以方便魏獻儀隨時召回兔子。
但是保護的越好，越是容易遭到傷害。
一個很平常的日子，魏獻儀忽然感應到她留存在那塊腰牌上的靈力被人抹去了。
魏獻儀朝腰牌上的靈力最後出現的地方走去，在一個竹林裏，還沒有走進去，魏獻儀遠遠的就聞到了一陣煙熏火燎的味道。
和前段時間，逮到她兔子的那些外門弟子架起的火堆一樣。
熾熱，橙紅。
但是這一回小兔子卻沒有上次幸運，等到魏獻儀真正找到兔子的時候，它的皮肉分離，它的頭尾分家。
兔子的肉連帶著骨頭被放在火上炙烤，一陣焦香。
魏獻儀楞住了，她甚至忘記去看做弄這只兔子的罪魁禍首。
直到一只手，熟練的扯下兔子大腿上的一塊肉，肉香四溢，汁水豐盈，他伸手將這塊肉放進嘴裏輕緩地咀嚼起來。
順著他的手指，魏獻儀向上見到他的正臉。
他白凈的臉上沾有一絲煙灰，卻不影響他的俊美容貌。
他有一雙漂亮的瑞鳳眼，鼻梁挺翹，唇形優美，是魏獻儀很喜歡的一張臉。
魏獻儀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他了，在看到這張臉的時候，魏獻儀想的不是她的兔子被他吞噬入腹了，而是一段時間不見，他長開了，長成了她喜歡的模樣。
在他在品嘗兔子肉的美味時，斜斜擡眼看一眼面前的人，見到魏獻儀，他似乎一點都不意外。反而眼底含笑，好像早就在期待她的到來。
在對魏獻儀露出笑容的同時，他還不忘撕下兔子另一邊的大腿肉。在橙紅的火焰上，他擡起手將一塊兔肉遞給魏獻儀。
魏獻儀這時候才將視線從他的臉上移開，看見他手中黃不黃黑不黑的物品，魏獻儀忽然想起這是她的兔子。
她沒有接過去。
過了一陣，他放下烤得焦香的兔子肉，站起來，原來早在這個時候他就比魏獻儀高出一截了。
身後高高的馬尾，隨著他的動作揚起一段弧度。
他凝望著她，表面的微笑下藏著魏獻儀看不懂的神情。
“你的兔子被我吃掉了。”他在魏獻儀耳邊低語，身上還有嗆人味道。
“音音，真的很好吃呢。”
他朝她露出一個青春明媚的微笑，說出口的卻是令她悲傷的稱呼。
惡劣。
這是魏獻儀在面對這樣的他，想到的唯一一個具有批判性的詞匯。
她用眼神控訴他，他卻不以為意，臉上笑容反而愈織愈盛，姿態神情像極了傲雪寒梅。
“記住了嗎？是我，吃了你悉心飼養的兔子。”他對她笑。
魏獻儀看著面前的他，忽然覺得他很陌生，他的這副神態，是魏獻儀從沒見過的。
為什麽一個人的性格會突然發生改變？
這讓魏獻儀不自覺的想起，書本上所說的一些禁術。
想到這裏，魏獻儀心裏緊張起來，哪裏還記得他吃了她的什麽兔子。
偏偏他還沒有覺察到她的心思，還在她眼前笑得那樣絢爛，好像過了今日，明日他再也露不出這種笑容似的。
不過多久，魏獻儀受到驚嚇，從他面前跑開了。
後來魏獻儀想了一段時間，準備去找他理論，他吃了她的兔子，就算他是師尊給她定下的未婚夫，那也不能隨便吃她兔子。
吃了她的兔子，就要賠給她什麽。
就在魏獻儀去找他的路上，撞見了師尊還有聞人藜。
聞人師兄的臉色很差。
魏獻儀在向師尊問候過後，也向聞人藜問了聲好。
聞人藜對她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，除此之外，他對她的態度比往先要拘謹很多。
“魏師妹，你是去哪裏呢？”聞人藜問她，神色緊張。
魏獻儀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，因為想到聞人藜不止是師兄，還是她的“兄長”，所以魏獻儀斟酌了一下，才告訴聞人藜說：
“我去找聞人夙，我找他……有些事。”
誰知道在她話音落下的剎那，從聞人藜懷裏掉出一截東西。
魏獻儀覺得上面雲羅錦鶴的圖案很眼熟，在聞人藜慌忙撿起它之前，她認出這分明是她的婚書。
“師侄。”這時，師尊開口了，他在提醒聞人師兄做事要小心。
聞人藜聽到，向師尊拜了一拜，又深深看了魏獻儀一眼，隨後離開了靈霽峰。
這時只剩下師徒二人。
魏獻儀朝師尊看去。
師尊面上不顯什麽情緒，他在魏獻儀的臉上看出了她的疑惑，但卻沒有為她解答。
師尊和以往一樣，溫和地微笑。
“小儀，我解除了你與聞人夙婚事，從此之後，他不再是你的結契之人了。”
魏獻儀聽著，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。但她猜到，聞人夙與陸宗主之間出了極深的矛盾。
否則師尊不會就這樣輕易地為她解除了婚約，師尊更不會直呼他為“聞人夙”。師尊明明是喚“小夙”的，與“小儀”本是一類親近的稱呼。
陸宗主又說：“再過些年，師尊會為你找到一個更適合你的結契者。”
所以，聞人夙究竟哪裏不合適？
這是魏獻儀終身未曾向陸宗主問出口的問題。
這是魏獻儀十四歲練氣入道後至十五歲之間的故事。
等到她十六歲，有一日，在陸宗主為她講課時，魏獻儀昏睡了過去。
待她醒來，她忘記了從前十幾年間的某個特定的人，心中世間之道愈發凜然。
師尊是在半年後，魏獻儀決定搬出靈霽峰的時候，才發現她缺失了記憶。
她無意在房間找到一個被藏得很好的錦匣，打開匣子，裏面是一段編制得有些潦草紅細絲。
魏獻儀握著這截紅細絲在房間內想了很久，她百思不解，她問師尊，“這是什麽？”
師尊楞了下，隨後搖了搖頭，“已經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了，想留著就留著吧。”
魏獻儀向來遵循陸宗主的話。
他說什麽，魏獻儀都會聽從。
包括她與他的婚約，師尊說斷了就是斷了，魏獻儀甚至沒有問一句“為何？”
也包括現在，師尊說留著便留著，魏獻儀將這段紅細絲好好留住。
魏獻儀的塵緣，永遠停在了這段紅細絲上。
往昔如夢，一朝回溯後，魏獻儀從夢中醒來，她睜開眼，有些許碎發擋住了她的視線。
魏獻儀看著眼前熟悉的環境，這才意識到她已經回到了靈臺神殿，這是她的寢殿，她昨夜留下了聞人夙。
……聞人夙？
現實與夢境中的形象開始在魏獻儀腦海中重疊，可是任憑她如何想象，魏獻儀都始終想不到最關鍵的一環。
直到他撩開她的額前碎發，讓魏獻儀從餘光裏瞥見他的五官容貌，一股熱潮從她心腔處開始蔓延。
魏獻儀慢慢偏過臉，躺在枕頭上，眼神迷離地看著他。
夢境中少年時期的聞人夙，和他現在的模樣略有所不同。
但是毫無意外，不論是塵緣記憶中的他，還是現在在魏獻儀眼前的他，他們是同一個人，從始至終穿插在魏獻儀十餘年記憶中的那個人。
魏獻儀毫無壓力地重新接受了他一遍，與此同時，她也領悟到了之前聞人夙對她的那些暗示。
是她忘記了他。
而他分明一直記得她。
聞人夙覺得魏獻儀醒來後，看他的眼神有些特別。
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，凝望著他，專註的樣子讓聞人夙忍不住心中意動。
他低頭親吻她的唇瓣，黑發從他身前落下，與魏獻儀的長發，在溫柔繾綣中交織在一起，不分你我。
魏獻儀回應了他。
她撫摸著他的後背，雖然隔著層衣物，但是魏獻儀能夠感覺到他是真實存在的。
“聞人夙。”
她開口叫出他的名字。
他眼眸微動。
“嗯，我在。”
魏獻儀覺得不夠，還想做些什麽事來證明他存在著的真實性。
於是將手指探入他的衣領內，在他身前狠狠地掐了一道紅印子。
魏獻儀沒聽到他說疼，於是掀起他的衣，在他身上，她看到了她掐出的痕跡。
紅紅的一片，花骨朵似的。
聞人夙望著她，將她鐫刻在他的眼眸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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聽著晏程雲賭咒似的說出的話，魏獻儀毫不在意，她甚至能夠在他面前很輕易地笑出來。
從最初到現在，她從未悔過，以後也不會有悔。
望著她的笑容，晏程雲慢慢沈下臉。
他與她說的話，她沒有一個字是放在心上的，她不會信他分毫，她的心意也不會因他動搖。
雖然很不想承認，但是魏獻儀真的完全、完全不在意他……即便他一次一次原諒她的背叛，即便他死而覆生站到她面前，在她眼裏在她心中，從來沒有留下過有關他的痕跡。
對她來說，他是可有可無的。
晏程雲壓抑著心中孤涼頹靡的情緒，對她笑了一下。
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晏程雲死過一次，現在望著他含笑的眉眼，魏獻儀覺得他沒有以前好看了。
她垂開目光，視線落在晏程雲的手上，他蒼白修長的指骨正緊緊攥住她的手腕，指腹著力，擰著她的手骨上。
不管是晏程雲手上過分使勁的力道，還是晏程雲對她的觸碰，都讓魏獻儀感覺很不舒服。
“松手。”她抽動手腕，低聲說了這幾個字。
晏程雲自然不肯，但又不想叫魏獻儀繼續用那種憎惡的目光看向他，躊躇片刻後，晏程雲如她所願放過她。
“聽你的。”他態度溫和，不僅松了手，還在脫手之際為她悉心地整理起衣袖。
錦邊袖口慢慢覆住魏獻儀的手，也一並遮掩住他留在她手臂上的那些艷若桃花的痕跡。
晏程雲做完這件事，收拾好心情後，又對她笑了笑。這回他在唇邊調整出一個雖然輕薄，卻還是能看出真心的笑給她。
但是魏獻儀根本沒在看他，魏獻儀越過他，目光與他身後不遠處站著的“顧長熙”對上了。
晏程雲很快發覺這一點，他眼中郁色漸濃。
“顧長熙”一直沒說話，這回朝她看來，也不過是輕輕瞥了兩眼。
“既然你與他已無話可說，就閉上眼，離開這裏。”他移開視線，聲線平冷。
魏獻儀看著他以一副驅逐者的姿態高高在上，心中冷然發笑。他的絕對空間，難道是她願意進來的嗎？
不過想到他既已打算送她回去，魏獻儀也沒必要為著這小事糾結下去。
她按照他說的話，輕輕闔上眼，可是沒等到她離開絕對空間，就被拉入一個略帶冷清的懷抱裏。
魏獻儀眉頭微蹙，她睜開眼，不耐地看向面前的人，他的眼神幽沈，原本溫潤雅致的五官都因此帶上霾色，顯得整個人格外陰郁。
“這就放她走了？”晏程雲的語氣有些不滿。
“你還想怎樣？”他身後，“顧長熙”的面色似乎變得更冷了。
“師弟，你說我想怎樣是什麽意思？難道只有我想你不想麽？”晏程雲笑了笑，滿不在意地喚他師弟。
“顧長熙”保持一貫的作風，沒有回答晏程雲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，他走到這二人身側看了一會，隨後微微斂眸。
他靜靜立在一旁，算是默許了晏程雲將她留住的行為。
見他如此，魏獻儀只覺得一陣氣短，而讓她更不舒服的，是晏程雲忽然伸手扶住她的臉，讓她的目光只看向他。
“你一直看他，他很好看麽？”晏程雲語聲意味不明地問她。
他知道魏獻儀不會回覆他，於是兀自瞥了眼“顧長熙”，說道：“和我那顧師弟用了一張臉皮，也不過如此。”
他的手指不安分地摩挲起她的臉，魏獻儀拉住他的手，使晏程雲的動作停了停。
魏獻儀真是忍了很久，也沒能忍住想要弄死他的沖動。
她的臉上毫無溫度，她沒有開口說一個字，卻已將她的態度告訴晏程雲了。
再度被魏獻儀用那種看死物的眼神望著，晏程雲已經沒有頭一回那樣怨憤的情感了，他低低地笑了一下，帶著一絲陰翳。
“你要走，我不攔著，但你實在不應該對我視而不見。”
如果之前，她在與“顧長熙”交流時，能夠自然而然地看他一眼，哪怕一眼，晏程雲都不會阻攔她離開，但是她沒有。
在她註視“顧長熙”的時候，她將他當做了什麽？晏程雲想知道。
晏程雲說的話總是與他做的事情相悖，他說他不想阻攔魏獻儀離開，但實際上攔住魏獻儀的只是他。
魏獻儀冷冷地看著他。
她不知道與他的糾纏會到哪裏結束，但是看著晏程雲這副病得不輕的模樣，恐怕不會輕易休止。
思索之間，魏獻儀想到此處絕對空間的主人是“顧長熙”，她轉眸朝另一方向看去。
只是一眼，魏獻儀還沒有見到“顧長熙”的正臉，耳邊卻驟然響起晏程雲的一聲顫抖著的喘息。
不是舒服得要命才喘出聲，而是心中痛楚匯聚到極點，忍無可忍又無處宣洩的震慟發抖。
“小儀，就不能只是看著我麽？”晏程雲聲音有些發啞，和他此前的態度相比，這句話裏已是難得地帶了絲懇求的意味。
可即便如此，晏程雲還是不肯讓魏獻儀離開，那麽魏獻儀又怎麽會讓他得到舒坦。
“不能。”她動了動唇，兩個字如浸冰雪。
不論他說什麽，魏獻儀都會否定他。
晏程雲果然又被刺激到了，註視著她的眸光陣陣發顫。
這個時候他才醒悟，不論他做什麽，魏獻儀都不會給他好臉色，他做什麽在她眼裏都是徒勞。
他緩了片刻，絕對空間裏也靜默了片刻。
“你就這麽想離開這裏？”晏程雲的語氣微妙。
晏程雲在魏獻儀回應他之前，往後退了半步，這是他第一次主動地與她拉開距離。
“我當然可以送你離開。”他說道。
魏獻儀在這一瞬間覺得晏程雲有點妥協讓步的意思，但是沒想到晏程雲再次開口，卻是變本加厲：
“你求我，我就放過你。”
在他話音落下後，一直在他們身側淡漠觀摩著這一切鬧劇的“顧長熙”，眼波微動，稍有異態。
“你似乎將自己的位置擺得太高了。”魏獻儀疑惑地看向晏程雲，覺得好笑。
晏程雲早就預料到她會是這個反應，也不氣惱，只與她低聲輕語：“我已經將路擺在你面前，小儀，我給了你機會的，是你不肯低頭而已。”
“機會？”魏獻儀咬著這兩個字，淡淡覆述了一遍。
“你在想什麽呢。”魏獻儀輕笑，語氣似有親昵低喃之意，惹得晏程雲楞了下。
等他反應過來，落在魏獻儀身上的眼光尚未放定，就被一把通體晶藍的長劍刺穿了身體。
“撲哧”一聲。
晏程雲親眼看到這柄劍是如何穿透他的身體，再低頭，往下看，就能看到緊握著劍柄的那只手。
赤紅的熱血從他腹腔中傾瀉而出，湧出成細流澆註在她的手上，將魏獻儀的每一根手指、每一段指節都染得透紅發亮，猶若赤色琉璃。
隨著她持劍的動作，更有大片血水浸紅她的衣，甚至與她肌膚相親。光是想到這裏，晏程雲就越發激動地向前走去，走一步，劍深一寸，血水歡快湧現。
果然，比起什麽求他，他更想要將自己的一身骨血與魏獻儀融為一體。
晏程雲眼中狂熱，盡是迷醉，沒有一點疼痛悔悟的意思。
魏獻儀看著這樣的他，一時之間也弄不清他是沒有痛覺，還是忍住了痛。
不得不說，這一劍下去，沒有魏獻儀想象中的那樣愉悅。
“小儀，我想抽一段骨頭給你。”晏程雲看著她，唇邊忽然露笑。
不是商量，也不是考慮，晏程雲真的打算這樣做了。
與她如膠似漆水乳交融，這些，晏程雲都沒法做到，但是他可以把骨頭給她，與她一身骨血共生共長，你中有我，這才是真正的永不分離。
“失、智。”魏獻儀想罵他，但是找不出詞匯來。
這兩個字出口，晏程雲肩頭顫顫，甚至越過霜綺劍，握緊了她的手。
“小儀，其實有一件事情，你剛剛捅我的時候，我就想告訴你了，但我想到，你知道之後一定不會開心，所以思考了這麽一會。”晏程雲心中暗笑，面上卻是一副假意關懷的模樣。
“這一劍，真的很疼，小儀一定用了全力。”他頓了一下，目光黏著在她的臉上，繼續說道：“可是不論小儀你用霜綺劍殺我多少次，我都不會死，因為我的命與天道至尊連在一起，天道不死，你，永遠也，殺不了我。”
最後幾個字從晏程雲口中說出，音調被他拉得格外綿長，他故意激怒魏獻儀，想讓她捅他更深。
如果讓她殺一次，刺一劍，就能讓她高興，晏程雲無所謂多幾次死而覆生的體驗。
而當他真正面對到魏獻儀時，晏程雲想要的更多，不只是見到魏獻儀高興，他還想接納她的憤怒以及其他各種情緒，因為只有這樣的魏獻儀，才是叫他心動的原由。
晏程雲怎麽想的，魏獻儀從一開始就不想知道，但是她知道，他喜歡找死，即便如他所說，她不可能真正殺死他。
魏獻儀冷著臉，將霜綺劍露在外面的最後一小段劍身，往晏程雲的腹腔當中深入。
他失血過多驟然倒下，魏獻儀從他身上抽出粘黏血色的霜綺劍，第二劍，指向“顧長熙”。
對方沒有第一時間理睬她，他垂眼看向晏程雲，地上的晏程雲幾乎成為血人。
“令你召劍，不是讓你將劍鋒指對於吾。”他說道。
良久後，“顧長熙”擡眼望向她，霜綺劍的鋒芒在他眼前綻放，他神色未變，擡手壓住劍身，不出須臾，霜綺劍的劍形就在魏獻儀的手中憑空消失了。
“想殺吾？”他準確地說出了魏獻儀的心思。
魏獻儀沒說話，她垂下手，鮮血順延她的手指滴落在鏡湖上。
如果不是天道的允許，魏獻儀在這絕對空間裏根本無法召出霜綺劍。
方才那一幕，是魏獻儀要殺晏程雲，而“顧長熙”則旁觀魏獻儀如何殺掉晏程雲。
其實比起晏程雲，魏獻儀更想弄死天道本尊。
她看著他，眼中殺意清晰顯露。
“顧長熙”看清她的真實想法，在他面前，她的殺心，竟連半分要遮掩的意思都沒有。
“不識好歹。”他斂眸，有些鄙棄地說道。
魏獻儀聽到了，冷笑了下。
他難道不知道，在她眼中，他就是那個“歹”嗎？
隨著絕對空間的靜止，她知道與他們的“對話”已經結束了。
“小心聞人夙。”
他想了想，在魏獻儀還有意識之前，對她說了最後一句話。
這是他召她來此唯一的目的。
他看著她輕易愛上那個魔修，他覺得這一次，她也能愛上他。
離開絕對空間後，魏獻儀卻沒能回到現實世界裏去。
她跌入了一重夢境中。
各種迷離的幻象在她周圍輪轉，這些記憶碎片如潮水侵襲著她的神識。
有一些陌生的記憶，隨之而來，湧入魏獻儀的腦海。
他們勾連成畫，時間空間與人物交織在一起，讓魏獻儀意識到這段陌生的記憶，是她的塵緣，是她入道之前的故事。
兩百六十七年前，魏獻儀於一個雲雪天降生。她是天道筆下的“最好”，所以一出生，就被鐘山靈宗的宗主帶入了鐘山。
陸宗主夫婦二人養育她，在兩百六十三年前，陸蘊出世，隨之而來的噩耗是宗主夫人的離世，魏獻儀還沒有正式拜師，師娘就已故去。
陸宗主將她與陸蘊養於靈霽峰上，隔一年，魏獻儀五歲，陸蘊剛滿一歲，陸宗主從山下帶來一個與她一般大小的孩童。
魏獻儀六歲時，第一次接觸世間道法，明白“修道”這個概念，知道運作這個世界的法則，一切皆是源於他們的“道”。但這時，她只是憑借天道賦予她的天資，朦朦朧朧地“領悟”這些道理，並不能真正體會到其中真義。
後來年歲漸長，魏獻儀長到十歲，在一個陰雨天，她頭一次“聽到”這個世界的聲音。
清澈細碎的雨珠從屋檐上落入柏葉之間，她感受到了一種純粹的獨屬於大自然的氣息，這種氣息會開口，它似乎在對她說：“你也要像我們一樣生長嗎？”
這種氣息就是所謂“靈氣”。
靈氣游行於天地，無處不在，修士修道的第一步就是“感知”。感知靈氣的存在，感知它的方向，甚至感知它的模樣……種種。
修士想要修道的第二步，是練化靈氣，將靈氣練化成為“靈力”，得到靈力，才是判斷某人是否成為修士的依據。而練氣入體，這也是踏入修仙境界“練氣期”的第一步。
三百年間，在鐘山之上，魏獻儀是第一個十四歲練氣入道的修士。
踏入練氣期，魏獻儀成為一個真正的修士，也在這年正式拜入陸宗主門下，成為陸宗主唯一的弟子，是他的親傳，也是承接下一代鐘山司天的修士。
前十四年，接觸道法、感悟道義，占據了魏獻儀一大半的時間，而除此之外，她的生活中還有其他事情。
靈霽峰上除了司膳修士外，住了三個人。
魏獻儀，陸蘊，還有他。
他，與魏獻儀年歲相仿。
魏獻儀五歲時與他初見，後來又相伴數餘年，魏獻儀長到十二歲的時候，才知道他的來歷。
他的家族遭遇不幸，只留存他與他兄長二人的性命。
他的兄長帶著年弱的他來到鐘山靈宗，想要拜入鐘山門下。
可當他們行路迢迢來到鐘山時，卻錯過了那年弟子入門的時間，不得已，他的兄長將他寄養於鐘山山腳下的某個小鎮中的一戶人家，然後兄長跪在鐘山山門前十數日，風雨侵襲只求仙人垂撫。
而他的兄長見到的第一個“仙人”，是陸宗主。
那日，陸宗主下山，想要為靈霽峰購置一些物件。
陸宗主在山門腳下見到一身狼狽顏色的少年，得知這少年突遭變故，父母罹難，還有弱弟在側……
陸宗主不禁想到靈霽峰上的兩個孩子，加上這少年資質不凡，於是破例將其收入山門，不僅如此，陸宗主也將這少年的弱弟一並帶上山，帶去靈霽峰照看。
少年自是感恩戴德，在外門弟子中勤懇修煉、不敢懈怠，長成出類拔萃的好苗子，終有一日得到長老青眼，成為首徒親傳。
不止這少年天資卓絕，他的親弟弟，被陸宗主善心養在靈霽峰上的那個人，在年幼時就顯現出對修道的絕佳天賦，與魏獻儀的天資幾乎無甚差別。
這讓陸宗主躊躇了幾番，出現兩個可以繼承他衣缽的人，可是那個位置只有一個。
魏獻儀六歲聽陸宗主講學，他同樣是。
魏獻儀十歲感知靈氣，他也在繼她不久後同樣感知到了。
到了他們十二歲這年，陸宗主仍判斷不出究竟哪個才是最適合擔任鐘山司天的人。
所以陸宗主做了一個決定。
他要為他們許下婚事。
在魏獻儀十二歲這年，第一次知道什麽是“婚約”。
朱印，紅鯉，如意盞，還有雙雙互換，作為信物的紅絲線。
十二歲，他們在靈霽峰上，在陸宗主的面前，在他兄長的觀禮下，許諾了婚約。
婚書成兩份，陸宗主自己收起一份，另一份交給了他的兄長。
有了婚約之後，不論日後第一個入道的人是誰，也不論日後究竟是誰成為鐘山司天，這份婚書就是對另一個人最好的保障。
不論是誰，他們二人最後的結局都會很好。這是當時陸宗主真心實意的想法。
如果沒有這份婚書，如果沒有沒有人告訴魏獻儀婚約的意義，那可能在她眼中，他，永遠只是和陸蘊一樣的存在。
他們是青梅竹馬，鳩車紅柳，勝似至親，但是有了婚約在身，他們早晚會是至親。
在十六歲之前，魏獻儀一直都是這樣認為的。
所以她對他很好，不只是將他當做朋友、師弟，是將他當做“愛”的人。
是的，魏獻儀會“愛”。
她曾看過陸宗主在月夜下為故去師娘垂淚，也曾在她的定親宴上，聽到陸宗主說出的一句：“若是你們師娘還在，見到你們現在這樣，也一定會高興……”
魏獻儀會“愛”，是師尊教會的，她學著師尊用在師娘身上的愛意，去對待與她有婚約的那個人。
他一直都很喜歡她，所以那時魏獻儀沒有做多少努力，就得到了他的青澀的愛。
因為她與他的婚約，靈霽峰上住著的第三個人——陸蘊曾經鬧過一陣。
作為師尊的後嗣，魏獻儀很早的時候就知道陸蘊天資不高，再加上她又年長他幾歲，因此平素她向來待他極好。
鬧這一陣，只是陸蘊不想只有他一個人是無名，而她與他的名姓卻印在紅紙之上，變作婚書。
他年紀太小，什麽都不懂。
陸蘊想在她與他的婚書上，加上他的名字，陸宗主自然不肯，仍由他折騰一陣後就不了了之了。
靈霽峰上的時光過得很慢，但他們還是漸漸長大，雖然相處過程中偶有小打小鬧，但是大體來說一切都是溫馨美好的基調。
這樣的溫暖和諧的時光，一直延續到魏獻儀十四歲的時候，她練氣入道的這年。
在這年，魏獻儀第一次見到師姐廣蘭。
向魏獻儀介紹廣蘭師姐的人，是她未婚夫的兄長，聞人藜。
聞人師兄一直都對她很好，所以他在為廣蘭作介紹時，聞人師兄說的是：“從此以後就多一個人來愛護音音師妹了。”
音音是她的乳名，師娘取的。
“音音。”
從前師娘在的時候，師尊師娘就是這樣喚她，後來師娘不在了，師尊也只叫她“小儀”。
“音音”二字雖親昵，卻內涵傷感，已經很多年沒人這樣喚她了。
被聞人藜喚了一聲“音音師妹”，魏獻儀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。
不過後來，魏獻儀在私下裏告訴了聞人師兄關於“音音”的由來，聞人師兄善解人意，往後的日子裏，他再也沒有這樣喚過魏獻儀。
廣蘭師姐和聞人師兄所說的一樣，她從與魏獻儀的初見日起，到後來陪著魏獻儀一路成長，在這些過程中，廣蘭真的待她是獨一無二的好。
作為師姐，她不僅指導魏獻儀修習術法，更在日常起居的方方面面將她照看得十分良好。
在魏獻儀辟谷前，廣蘭特意去山下學了庖廚，回來的時候還給魏獻儀帶了一只兔子。
一只很普通的兔子。
短白毛，紅眼，長耳朵。
魏獻儀妖獸見過不少，但是這種沒有攻擊力、溫順的小東西，魏獻儀第一次接觸。
魏獻儀對它說不上來是喜歡或是不喜歡，大多只是覺得小兔子有些意思，所以廣蘭提起兔耳朵交給她時，魏獻儀沒怎麽猶豫就接收了這只兔子。
她將兔子養在靈霽峰上，有一次兔子跑出了靈霽峰，被鐘山弟子撿到，魏獻儀找到兔子時，這兔子僵直了身體，被拿捏在那些未辟谷的鐘山弟子手中。
柴火已經升起，魏獻儀若遲來一步，兔子就被剝了皮。
不過魏獻儀還是從他們手上救下了小兔子，作為交換，她把做任務得到的靈石給了他們。
和那些弟子分別的時候，他們的臉上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，還說什麽，“本來就是用來吃的嘛，不給吃，養著算怎麽回事。”
魏獻儀見狀，生怕他們再打起兔子主意，臨走時連忙又塞了一塊靈石給他們。
到這裏，這只小兔子的價值已經是兩塊靈石了，魏獻儀就想著不能再讓它跑丟，所以在它身上掛了一塊腰牌，以方便魏獻儀隨時召回兔子。
但是保護的越好，越是容易遭到傷害。
一個很平常的日子，魏獻儀忽然感應到她留存在那塊腰牌上的靈力被人抹去了。
魏獻儀朝腰牌上的靈力最後出現的地方走去，在一個竹林裏，還沒有走進去，魏獻儀遠遠的就聞到了一陣煙熏火燎的味道。
和前段時間，逮到她兔子的那些外門弟子架起的火堆一樣。
熾熱，橙紅。
但是這一回小兔子卻沒有上次幸運，等到魏獻儀真正找到兔子的時候，它的皮肉分離，它的頭尾分家。
兔子的肉連帶著骨頭被放在火上炙烤，一陣焦香。
魏獻儀楞住了，她甚至忘記去看做弄這只兔子的罪魁禍首。
直到一只手，熟練的扯下兔子大腿上的一塊肉，肉香四溢，汁水豐盈，他伸手將這塊肉放進嘴裏輕緩地咀嚼起來。
順著他的手指，魏獻儀向上見到他的正臉。
他白凈的臉上沾有一絲煙灰，卻不影響他的俊美容貌。
他有一雙漂亮的瑞鳳眼，鼻梁挺翹，唇形優美，是魏獻儀很喜歡的一張臉。
魏獻儀忽然意識到自己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見過他了，在看到這張臉的時候，魏獻儀想的不是她的兔子被他吞噬入腹了，而是一段時間不見，他長開了，長成了她喜歡的模樣。
在他在品嘗兔子肉的美味時，斜斜擡眼看一眼面前的人，見到魏獻儀，他似乎一點都不意外。反而眼底含笑，好像早就在期待她的到來。
在對魏獻儀露出笑容的同時，他還不忘撕下兔子另一邊的大腿肉。在橙紅的火焰上，他擡起手將一塊兔肉遞給魏獻儀。
魏獻儀這時候才將視線從他的臉上移開，看見他手中黃不黃黑不黑的物品，魏獻儀忽然想起這是她的兔子。
她沒有接過去。
過了一陣，他放下烤得焦香的兔子肉，站起來，原來早在這個時候他就比魏獻儀高出一截了。
身後高高的馬尾，隨著他的動作揚起一段弧度。
他凝望著她，表面的微笑下藏著魏獻儀看不懂的神情。
“你的兔子被我吃掉了。”他在魏獻儀耳邊低語，身上還有嗆人味道。
“音音，真的很好吃呢。”
他朝她露出一個青春明媚的微笑，說出口的卻是令她悲傷的稱呼。
惡劣。
這是魏獻儀在面對這樣的他，想到的唯一一個具有批判性的詞匯。
她用眼神控訴他，他卻不以為意，臉上笑容反而愈織愈盛，姿態神情像極了傲雪寒梅。
“記住了嗎？是我，吃了你悉心飼養的兔子。”他對她笑。
魏獻儀看著面前的他，忽然覺得他很陌生，他的這副神態，是魏獻儀從沒見過的。
為什麽一個人的性格會突然發生改變？
這讓魏獻儀不自覺的想起，書本上所說的一些禁術。
想到這裏，魏獻儀心裏緊張起來，哪裏還記得他吃了她的什麽兔子。
偏偏他還沒有覺察到她的心思，還在她眼前笑得那樣絢爛，好像過了今日，明日他再也露不出這種笑容似的。
不過多久，魏獻儀受到驚嚇，從他面前跑開了。
後來魏獻儀想了一段時間，準備去找他理論，他吃了她的兔子，就算他是師尊給她定下的未婚夫，那也不能隨便吃她兔子。
吃了她的兔子，就要賠給她什麽。
就在魏獻儀去找他的路上，撞見了師尊還有聞人藜。
聞人師兄的臉色很差。
魏獻儀在向師尊問候過後，也向聞人藜問了聲好。
聞人藜對她露出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，除此之外，他對她的態度比往先要拘謹很多。
“魏師妹，你是去哪裏呢？”聞人藜問她，神色緊張。
魏獻儀沒有察覺到他的異樣，因為想到聞人藜不止是師兄，還是她的“兄長”，所以魏獻儀斟酌了一下，才告訴聞人藜說：
“我去找聞人夙，我找他……有些事。”
誰知道在她話音落下的剎那，從聞人藜懷裏掉出一截東西。
魏獻儀覺得上面雲羅錦鶴的圖案很眼熟，在聞人藜慌忙撿起它之前，她認出這分明是她的婚書。
“師侄。”這時，師尊開口了，他在提醒聞人師兄做事要小心。
聞人藜聽到，向師尊拜了一拜，又深深看了魏獻儀一眼，隨後離開了靈霽峰。
這時只剩下師徒二人。
魏獻儀朝師尊看去。
師尊面上不顯什麽情緒，他在魏獻儀的臉上看出了她的疑惑，但卻沒有為她解答。
師尊和以往一樣，溫和地微笑。
“小儀，我解除了你與聞人夙婚事，從此之後，他不再是你的結契之人了。”
魏獻儀聽著，沒有出聲也沒有動作。但她猜到，聞人夙與陸宗主之間出了極深的矛盾。
否則師尊不會就這樣輕易地為她解除了婚約，師尊更不會直呼他為“聞人夙”。師尊明明是喚“小夙”的，與“小儀”本是一類親近的稱呼。
陸宗主又說：“再過些年，師尊會為你找到一個更適合你的結契者。”
所以，聞人夙究竟哪裏不合適？
這是魏獻儀終身未曾向陸宗主問出口的問題。
這是魏獻儀十四歲練氣入道後至十五歲之間的故事。
等到她十六歲，有一日，在陸宗主為她講課時，魏獻儀昏睡了過去。
待她醒來，她忘記了從前十幾年間的某個特定的人，心中世間之道愈發凜然。
師尊是在半年後，魏獻儀決定搬出靈霽峰的時候，才發現她缺失了記憶。
她無意在房間找到一個被藏得很好的錦匣，打開匣子，裏面是一段編制得有些潦草紅細絲。
魏獻儀握著這截紅細絲在房間內想了很久，她百思不解，她問師尊，“這是什麽？”
師尊楞了下，隨後搖了搖頭，“已經不是什麽重要的東西了，想留著就留著吧。”
魏獻儀向來遵循陸宗主的話。
他說什麽，魏獻儀都會聽從。
包括她與他的婚約，師尊說斷了就是斷了，魏獻儀甚至沒有問一句“為何？”
也包括現在，師尊說留著便留著，魏獻儀將這段紅細絲好好留住。
魏獻儀的塵緣，永遠停在了這段紅細絲上。
往昔如夢，一朝回溯後，魏獻儀從夢中醒來，她睜開眼，有些許碎發擋住了她的視線。
魏獻儀看著眼前熟悉的環境，這才意識到她已經回到了靈臺神殿，這是她的寢殿，她昨夜留下了聞人夙。
……聞人夙？
現實與夢境中的形象開始在魏獻儀腦海中重疊，可是任憑她如何想象，魏獻儀都始終想不到最關鍵的一環。
直到他撩開她的額前碎發，讓魏獻儀從餘光裏瞥見他的五官容貌，一股熱潮從她心腔處開始蔓延。
魏獻儀慢慢偏過臉，躺在枕頭上，眼神迷離地看著他。
夢境中少年時期的聞人夙，和他現在的模樣略有所不同。
但是毫無意外，不論是塵緣記憶中的他，還是現在在魏獻儀眼前的他，他們是同一個人，從始至終穿插在魏獻儀十餘年記憶中的那個人。
魏獻儀毫無壓力地重新接受了他一遍，與此同時，她也領悟到了之前聞人夙對她的那些暗示。
是她忘記了他。
而他分明一直記得她。
聞人夙覺得魏獻儀醒來後，看他的眼神有些特別。
她眼睛眨也不眨一下，凝望著他，專註的樣子讓聞人夙忍不住心中意動。
他低頭親吻她的唇瓣，黑發從他身前落下，與魏獻儀的長發，在溫柔繾綣中交織在一起，不分你我。
魏獻儀回應了他。
她撫摸著他的後背，雖然隔著層衣物，但是魏獻儀能夠感覺到他是真實存在的。
“聞人夙。”
她開口叫出他的名字。
他眼眸微動。
“嗯，我在。”
魏獻儀覺得不夠，還想做些什麽事來證明他存在著的真實性。
於是將手指探入他的衣領內，在他身前狠狠地掐了一道紅印子。
魏獻儀沒聽到他說疼，於是掀起他的衣，在他身上，她看到了她掐出的痕跡。
紅紅的一片，花骨朵似的。
聞人夙望著她，將她鐫刻在他的眼眸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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